清新与醇厚-读毛锎的画(彭锋) 返回
2018.06.04
自从摄影发明以来,绘画被多次宣称死亡,但绘画依然存在。不仅如此,由于摄影担负了绘画的实用功能,绘画有可能变成更加纯粹的艺术。就像现代交通工具的发明并没有终止人的跑步,反而让跑步摆脱了实用目的而成为供人欣赏的体育活动。因此,当丹托(Arthur Danto)宣称艺术终结的时候,我们也不能将它简单地理解为不再有艺术了。丹托想说的是关于艺术史的宏大叙事业已终结,我们已经很难按照历史顺序来看待艺术的发展。艺术终结之后仍然有艺术,就像摄影发明之后仍然有绘画,汽车发明之后仍然有跑步一样。为了避免歧义,丹托将艺术终结之后的艺术称之为后历史阶段的艺术。根据丹托,后历史阶段的艺术已经不会再有令人震惊的发明,有的只是不同风格的组合。换句话说,后历史阶段的艺术已经不可能出现极端创新,有的只是艺术家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作出的综合创新。毛锎的画在总体上就像这种后历史阶段的艺术。
初看毛锎的画,感觉像某种风格;细看之后,感觉又像另一种风格。毛锎的画,在不同的风格间的探索,让我一时无从把握得住。瓦尔顿(Kendall Walton)教导我们,只有将作品放在与之相符的范畴之下来感知,才能得出有关它的中肯评价。比如,只有将毕加索的《格尔尼卡》放在立体派的范畴下来感知,才会觉得它是一幅杰作;如果把它放在印象派的范畴下来审视,就会觉得它极其拙劣。面对毛锎的作品,我们应该将它放在什么范畴下来感知?
毛锎喜欢用浅色调,与古典油画钟爱的暗色调不同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毛锎的画像当代波普艺术。如果说古典油画追求的是酱油色,毛锎推崇的是奶油色。与酱油的老派和深黯相比,奶油显得时尚而清新。这正是波普艺术追求的明快格调。经过玩世和艳俗的洗礼,中国当代艺术已经完成了波普艺术的本土化。浅显明了的波普语言,让艺术家在发挥艺术的批判功能方面更加得心应手。
但是,毛锎的画与政治波普毫不相干。毛锎既不反社会,也不反艺术;相反,他完全沉浸在艺术的梦幻之中。毛锎不仅不批判现实,甚至也不满足于忠实地再现现实,他要做的工作,是通过自己的艺术将现实提升到梦想的高度。将现实虚拟化,反过来也可以说是将虚拟现实化,毛锎的作品力图突破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边界,让庄周梦蝶与蝶梦庄周取得同样的地位。无论是梦想成真还是南柯一梦,都是对现实的超越。由此,将毛锎的画归入超现实之列,也顺理成章。
然而,同为超现实风格,达利(Salvador Dalí)的作品则要怪诞和激烈得多。人们熟知的《内战的预感》中的撕裂形象,让人感到无比惊悚;《记忆的永恒》中的瘫软的时钟,则让人感到异常怪诞。毛锎的画,既不惊悚也不怪诞。从这种意义上说,毛锎的画属于非典型的超现实风格。为了让风格引入注目,典型的超现实主义画家更青睐噩梦和沉醉。噩梦和沉醉,通过将人生推向生死之交,可以让作品显得更加震撼有力。毛锎的画也表现梦,但表现的是美梦而不是噩梦;毛锎的画也表现醉,但表现的是陶醉而不是沉醉。毛锎没有追求怪诞和激烈,他不靠怪诞和激烈让自己在当代画坛的竞争中脱颖而出。
毛锎没有追求极端,而是坚守中间。他的作品既像波普又非波普,既像超现实又非超现实。毛锎的画之所以如此难以把捉,或许正在于它们处于这种“既是”“又非”之间。就像朱利安(Francois Jullien)指出的那样,“之间”不同于极端,极端是确定的,“之间”是待定的。“之间”意味着无数的可能,但不会为任何一种样式所固定。之所以难以从风格上来界定毛锎的画,原因在于他总在两端“之间”进行探索,而不愿意落入已有的套路之中。
毛锎为什么总是游走于两端“之间”呢?带着这个问题,我开始将关注点从毛锎的画转向画家毛锎。原来,毛锎在重拾画笔之前,在广告和摄影业界已经颇显成功。即使在决定画画之后,他也没有完全脱离他驾轻就熟的广告业界。尽管广告与绘画曾经具有很近的亲缘关系,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二者已经渐行渐远。借用古德曼(Nelson Goodman)的术语来说,如果说今天的绘画还是“亲笔”(autographic)艺术,那么广告已经变成了“代笔”(allographic)艺术。广告作品不仅允许复制,而且通常采取以大量重复的形式进行轰炸。信息技术的发展,让广告的复制不再限于机械复制,而是进入了数码合成,从而彻底消解了绘画意义上的原作概念。不仅如此,广告创意与广告制作可以完全分开,就像音乐作曲与音乐演奏可以完全分开一样。如果说广告制作仍然可以与手工有关,那么广告创意则是纯粹的观念艺术。毛锎从广告制作进入广告创意,对传统的手工艺术与当代观念艺术之间的区别深有体会。他没有选择观念艺术,原因在于他不希望自己的技艺被观念完全淹没;他没有倒向现实主义,原因在于不想自己的梦想戴上现实的镣铐。熟谙广告创意的毛锎非常清楚,再精彩的观念,它的效力也会受到时间的限制。相反,稍显笨拙的技艺,却可以具有持久的价值。借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,可以名言的观念只是处于意识领域,不可名状的技艺才有可能进入更高层次的无意识的汪洋大海。与一般人将观念与技艺的关系视为道与技或者隐与显的关系不同,毛锎的画让观念浮在表面,让技艺潜在背后。他希望用清新的广告效果将观众吸引到作品面前,再用醇厚的油画语言跟观众深入交流。毛锎之所以不愿意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,而是满足于在极端“之间”逗留,与他在社会上所扮演的多个角色有关。从这种意义上说,毛锎那些貌似与现实无关的作品,其实是他自己的生活写照。
当毛锎从繁忙的广告人的生活中分身出来,在僻静的工作室潜心绘画的时候,他一定是为绘画的某种特质所迷醉,这种特质就是油画语言所独有的醇厚。在毛锎的导师刘溢那里,我们可以看到油画语言的特有质感。毛锎也在追求这种有密度的质感。通过这种质感,刘溢的作品能够让观众从表面的戏剧冲突步入背后的心理抚慰。同样,通过油画语言的质感,毛锎的作品将观众从表面的清新带入深度的醇厚。在当代视觉文化中,我们看惯了外表的清新;在传统绘画中,我们看惯了内涵的醇厚。毛锎将二者巧妙地糅合起来,在对风格的消解中成就了自己的风格。
2016年4月21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
彭锋(美学博士。现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、艺术学院副院长,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副主任,国际美学协会执行委员,著名策展人,曾策划2011威尼斯国际双年展中国馆。主要研究领域为:艺术哲学、艺术批评、美学原理、中国古典美学、西方当代美学、中西比较美学。)